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去年底看了二部跟生死有關的電影,一部是林書宇導演的百日告別,一部是迪士尼新的動畫可可夜總會

前者是林書宇導演紀念過世的太太之作。顧名思義,電影描寫的是自親人離世算起的一百天內發生的事,包含情感的轉折,個人不同的儀式,以及如何放下悲傷進入人生下一階段。

後者則是以墨西哥為背景,描寫一個懷抱音樂夢想的小男孩,如何被家裡人反對,又如何因緣際會遇上已過世的曾袓母,打開家族情結,進而實現夢想的過程。

百日告別的情節是台灣人比較熟悉的,台灣民間喪禮有頭七,七七四十九日,及百日的儀式。劉梓潔的父後七日也有類似的描寫,也是紀念親人(她的父親)過世之作。再怎麼摯愛的人,怎麼之前是日夜相處親密無比,走了就是走了,日子還是要過下去,於是頭七告別一次,七七四十九日再告別一次,中間不停的頌經,去對方常去,或者預備要去之地巡禮似的走上一遍,或者與對方的親朋好友碰面聊聊過往,再怎麼無法割捨,百日之後,再無告別的儀式可作;百日之時,就是要放下傷痛繼續過日子,不管那日子過得好不好,或者有無滋味,總是得過。該上班的上班,該賣房子的賣房子,該吃飯還是要吃。

百日之後傷口結了痂,不管喜不喜歡,都要帶著傷口走餘生。

可可夜總會則是完全不同的故事。大家都知道墨西哥著名的亡靈節,007 電影有部便是以亡靈節作開場畫面,一堆人化妝成死人在大街上走,以華人眼光來自很不可思議,這不是搞一堆僵屍在路上走的概念?挺詭異又可怕的,墨西哥人竟然可以搞成節慶。原來,墨西哥人認為,所有的袓先會在亡靈節這天回來看子孫們。後人在供桌上擺上先人的照片,然後鮮花四菓,一起同慶,享受"團聚"時光。整個儀式其實跟咱們的清明節很像,精神上也是緬懷先人的意思,但我們是莊嚴肅穆的祭拜跟掃墓,墨西哥人卻是歡樂的唱歌跳舞,以斑斕的色彩展現對生命的喜悅,以及對死去親人的敬愛。對這些民族來說,死亡只是生命週期的一部分,而且會在亡靈節時暫時回到人間,雖然面對親人離開的時刻難免會難過,但不需要哀痛莫名,每年都會"團聚"的。這種面對死亡的態度,比起華人輕鬆多了。而亡靈節比起清明節,一個歡樂一個肅穆,完全是天壤之別。

如果我也能像墨西哥人這麼輕鬆的看待死亡就好了,可惜我現在還做不到。

中國人對於死亡,一貫是沉重的。連豁達的蘇東坡,想起亡妻,寫出來的詞都是滿滿的淒涼,都是淚水。十年生死兩茫茫,不思量,自難忘。千里孤墳,無處話淒涼。縱使相逢應不識,塵滿面、鬢如霜。夜來幽夢忽還鄉,小軒窗,正梳妝。相顧無言,惟有淚千行。料得年年腸斷處,明月夜、短松崗

周末看了趙又廷與楊冪的三生三世十里桃花,很拖戲,對白有點鬼打牆,但演員很好,主要的幾場戲很感人,趙又廷演得真好,歌又動聽。演著演著演到女主角跳下誅仙台,男主角頓失所愛,鎮日魂不守舍,連兩人惟一的孩子也不太顧了,成天就是塵滿面、鬢如霜。男主角思念成疾淚流滿面的畫面,我都感動了。

我想起我爸爸,在媽媽離世後的樣子。

其實,百日那夠告別,百月都不夠。一百個月,也不過八年多。蘇東坡在十年後,還不是相顧無言,惟有淚千行。

百日告別裡,兩對夫妻,都還沒有已出世的孩子,電影描繪的是失去愛人的心情。

三生三世十里桃花裡,說的當然也是天神夜華如何苦苦思念跳下誅仙台的愛人白淺的,戲裡雖然有個孩子,但沒有人會去描寫孩子的心情。

仔細想想,中國人一向避諱談死亡。縱有這麼多藝術作品談生離死別,多半還是成年人的角度,有的是談伴侶離別,有的談痛失年邁父母。

那麼,誰來教一個七歲的孩子,如何跟母親告別?

誰來教我,在面對鎮日魂不守舍,淚流滿面的父親,七歲的孩子的可以怎麼做?

我的媽媽死掉時,我恰恰七歲,剛剛好明白死掉的意思,就是永遠見不上面。妹妹那時五歲,她說,她根本沒有死亡的概念。她只想,為什麼媽媽一直躺在那裡睡覺不起來?為什麼今天又沒有回來吃飯了?很久很久以後,她才明白,再也不會回來。

但於我,那是一個天崩地裂的瞬間。

如果有人像可可夜總會那樣就好了。他們讓孩子們以為,離開的親人,只是到另一個地方去過活了。我們只要好好的供奉他們的照片,每年他們都會回來看我們的,雖然我們看不見他們,但我們仍然可以一起歡慶團聚的日子。不管是不是真的,至少我有一個盼望,至少沒那麼沉重。

但我們的文化裡不是。小的時候,奶奶常帶我們去觀落陰,就是通靈的意思。那通靈的婆婆總是說,媽媽在那裡過得不好,要我們多燒錢給她,讓她去打點一下。還說,過不好的原因之一是因為她拋下稚兒不顧,於德有虧,所以無法"在那裡很逍遙"。現在想來,這什麼狗屁不通的邏輯,棄稚兒不顧豈是她所願意的?怎麼會於德有虧啊?

不知不覺,三十多年過去了。每隔一陣子,我都以為我長大了,成熟了,對人世滄桑,對生離死別,早已看破,紅塵一笑,來去自如。但也每隔一陣子,就發現我從未自七歲的心碎中復原,我一直沒有忘記那個心碎時刻。

小學的時候,作文課寫到我的家庭,我的媽媽,我總寫到趴在桌上痛哭,哭到全班靜默。哭到外省籍的導師也眼眶紅紅的說,他自十多歲時離開山東老家,就沒再見過自己的母親,也不知道她是死是活。導師姓武,他給自己改了名字叫武春暉,說是紀念他母親,說他真的很想她。

國中的時候,開始唸詩詞。特愛人生自古傷離別,更哪堪,冷落清秋節。

高中的時候,弟弟也走了。國文課時老師問我還好嗎?我站起來,未語淚先流。公民課時全班一起看魯冰花,一聽到天上的星星不說話,地上的娃娃想媽媽十七歲的我仍然無法克制的大哭。

告別?談何容易。十年過去,碎了的心還是補不起來。

到得自己當媽媽了,有一回,朋友給了部電影叫七月與安生」,電影結尾安生在二十七歲那年走了,恰恰跟我媽媽一樣,走的時候也是二十七歲。我又大哭起來。

原來,媽媽已經走了三十多年了,她也許都不知投胎到哪裡去了,我還在那個離開的時刻,始終沒有恢復。

我常在想,為什麼我的分離焦慮這麼嚴重,為什麼我總是很容易覺得心都揪在一起。輕輕一聲「再見」,常是我不能承受的。原來,心會痛這種事情,對我而言,根本不用往前世今生去找,是我打七歲起就帶在身上的。一顆碎了的心縫縫補補,卻老是補不好。

曾有一個男朋友,後來才知道我有這毛病,知道後,每次見面完要分別時,都不說「再見」,都會說下次見,或說自己小心,或摸摸我的頭不說話。然後一定給我個擁抱,或者一個親吻。這讓我很安心,也很感動。這種感動,遠遠超過任何情話。

三生三世十里桃花」有首片尾曲很好聽,歌詞寫著,「涼涼夜色,為你思念成河。淺淺歲月 拂滿愛人袖,生劫易渡, 情劫難了;涼涼三生三世, 恍然如夢;須臾的年 ,風乾淚痕;若是回憶, 不能再相認,就讓情分 落九塵

我最近才明白,我身上帶著的,除了一個七歲孩子不知如何與母親告別的傷心,也許還有我爸爸的心碎。我是長女,有數次我那易感的父親也抱著我痛哭。他為我的孤單身影難受,也許也為他自己的悲傷痛哭。我爸爸那噙著淚絕望的雙眼,我久久無法忘記。在弟弟走的時候,他站在手術室前,回過頭看到的第一個人也是我,哽咽吐出一句,「妳弟弟,走了。」。

生無可戀,生無可戀。我明白,爸爸,我明白你的感受。

爸爸和媽媽之間的愛情,那麼傷心,那麼絕望,卻也曾經那麼美好。我都還記得我五六歲生日時,媽媽用黑膠唱片機放生日快樂,爸爸拉著我和妹妹的手跳舞。

百日告別?對我來說,哼,你們懂什麼。真正的心碎,不是只有這樣而已。

七歲的小女孩啊,讓我牽著妳的手,跟媽媽說再見。妳不懂對嗎?沒關係,媽媽懂。媽媽沒有過得不好,媽媽只是很想妳,但是思念沒有距離的。媽媽知道妳很堅強的長大了,知道過了三十多年,一萬三千多個日子,妳終於能勇敢說一句,媽媽再見了。


七歲的小女孩啊,妳長大後,會有自己的女兒,在妳跟妳女兒說再見時,妳會明白媽媽的心情,媽媽總是希望妳好,希望妳不害怕,希望妳明白,天地有大愛,我們都不孤單。我們,也許會再見,也許不再見,但我們相遇過了,愛是永恆的。

七歲的小女孩啊,不用担心妳的爸爸,妳不用幫妳爸爸完成那看似未完成的淒美愛情,妳有自己的路,自己的人生。爸爸和媽媽的愛情,已經完成了,他們短短十年的交會,經歷的一切足夠,讓你爸爸回味一生。妳別担心,妳去吧,去走自己的路。爸爸和媽媽,愛過了,離開了,完成了。

生死長河,思念成河。天上地下,惟有情長存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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