海上生明月,天涯共此時。情人怨遙夜,竟夕起相思。滅燭憐光滿,披衣覺露滋。不堪盈手贈,還寢夢佳期。」望月懷遠。唐,張九齡。

 

近日對」這個字發生興趣。

「可」,「憐憫」,是日常生活中比較常用到的詞,意指心生同情。

憐惜」,「憐愛」,也算常用,多指男人對女人的疼愛之情,或者大人對小孩子,「惹人憐愛」也可適用。

「楚楚可」,「我見猶」,幾乎都指女子嬌媚可人。詩經《爾雅》裡說,「憐,愛也。」。康熙字典也這麼註記。

憐香惜玉」,「愛憐橫溢」,則指男人對女人一腔柔情蜜意,愛她之餘,更想小心翼翼呵護對方。

查了這麼多,我有點不解,同情跟愛情,明明是兩種完全不同的心情,卻都用上了「」這個字。為什麼呢?

然後,近日讀到蔣勳先生的新書「捨得,捨不得」,總算了悟。

書中有一篇文章,叫「滅燭憐光滿」。引了張九齡這首詩。

小時候讀這首詩,覺得意境很美,且文字淺白不雕琢,詞真意切,是上乘作品。但是,我對「滅燭憐光滿」這句,一直不解,不就月光灑下來嗎?為什麼會昇起憐愛之心呢?年少時懵懵懂懂,反正知道這首詩說的是相思,我喜歡它唸起來的美感,就記住了。讀詩,有時候就是放著,等到有一天,遇到某些事,或讀到某些文章,忽然又會有另一層體悟了。就像蔣勳先生說的,「最好的詩句,也許不是當下的理解,而是要在漫長的一生中去印證。」。

在他讀過這首詩的數十年後,有回他去希臘旅行,在從雅典航向克里特島的船上,就著滿天星光和月光,他忽然懂了。「愛琴海波濤不斷…一大片月光如水,傾洩而來,我忽然眼熱鼻酸」。「憐,是心事細微的振動,像水上粼粼波光。張九齡用憐,或許是因為心事振動,忽然看到了生命的真相。

這個解釋真好:「心事細微的振動」。見到了值得同情的人事物,我們會心裡一動,所謂惻隱之心,人皆有之。見到了自己心愛的人,嬌俏天真的模樣,或眉頭深鎖心事重重,我們會由愛生憐,也是「心事細微的振動」。

原來,「」之一字,才是整首詩的精隨。這首詩,我到今天才讀通。

海上生明月,天涯共此時。情人怨遙夜,竟夕起相思。滅燭憐光滿,披衣覺露滋。不堪盈手贈,還寢夢佳期。

明月自海上昇起,我和情人天各一方,但同享此時此刻。相思相思,如此思念卻相距遙遠,忍不住怨起這孤單長夜。我吹熄了蠟燭,不意燭火一滅,月光如水,灑滿整個房間,我心裡充滿憐愛之情。披了衣服想起身看看,發覺夜深露重。這一片美麗的月光,無法用手捧著送給你,還是回到床上,期待夢裡相見。

認真的讀了幾回,對「」這個字更有感觸了。整首詩文字清清淡淡,但情緒轉折起伏有致,由怨轉憐,再幽幽期待情人入夢。若然夢中相見,就要轉到李後主的菩薩蠻,「教君恣意」了。不過詩一般沒有詞那麼香艷旑旎,張九齡寫到這裡恰恰好,留一個清風明月的清爽,讓讀者自己去低迴。就像後人秦觀又寫了出名的鵲橋仙,「柔情似水,佳期如夢,忍顧鵲橋歸路。」,接下來最後兩句便是千古傳頌的,「兩情若是久長時,又豈在朝朝暮暮。」

蔣勳先生的文章後面談的是月光在都市裡的消逝,現在的年輕人大約體會不到何謂「光滿」等等,那是後話。

回到「」這個字,我最喜歡的一個詞,是「愛憐橫溢」。覺得愛情到了極致,不管男對女,或女對男,都可以是這樣一個心情。又愛,又憐惜,感情多到滿出來。愛,自不待言,情人自然是愛的。那為什麼憐呢?我想,真的很相愛的人,因為很放心自己是被情人所愛的,那麼在他/她面前,會自然流露出自己脆弱傻氣的一面。而對方出自於一片真心真情,見到了這不為人知的一面,自然不會嘲笑,反而又要疼惜,又要憐愛,更要珍惜這個感情的。有時候情人在一起久了,愛是還愛,但憐的心情不見了,那愛情的味道便自不同。也不是不好,但總是令人有點悵然若失。

前些年有一部法國電影,叫愛。慕」。講一對八十多歲的老夫妻的故事。老先生在電影裡看著妻子的眼光,伸手為她輕撥瀏海的動作,充滿戀慕。我覺得那就是愛情的味道,在愛之餘,老先生仍然懂得什麼叫憐惜。

憐,可以是憐憫,可以是憐愛,我懂了,都是一種同理而生出的情感。同理那些需要幫助的人,或同理身邊你最愛的那個人。因為懂得設身處地為對方想,他/她的脆弱,或他/她的美麗迷人,都絲絲入心。

也許,懂得憐惜,我們就能一輩子,維持愛情的溫度。

 

註一:「愛。慕」這個電影探討的問題不只愛情這麼簡單,結局更是引人深思。

註二:蔣勳先生的從前的散文,需要一定的心情,心靜才讀得下去。這回的「捨得,捨不得-帶著金剛經去旅行」倒還好。也許我年紀適合了,很有共鳴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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