夢裡,都是霧。遠處的半圓頂山掩映在淡淡的霧裡,天上好似有月亮,又好似沒有。 他一個人在森林裡走著,怎麼走都找不到住的小木屋,身上的水快喝完了,他覺得很渴。他很想趕快回到木屋裡,之前聽人說,這附近晚上會有熊,他身上若有食物的味道,會有危險。特別是晚上,熊可能會出來覓食,熊最常做的是去翻垃圾桶,尋找人類遺留下來的食物,天氣很冷,他緊緊的拉攏登山外套的衣襟想讓自己暖和一些。

徐斯、徐斯,你在作夢嗎? 」徐斯模模糊糊的睜開眼,看到顧持鈞那張很孩子氣的臉。早上起床未梳洗的顧持鈞,看起來很像十八九歲。外面天剛亮,室內一盞昏黃的小夜燈還亮著。

他發現自己側身抱著顧持鈞的腰,摟得緊緊的,臉上的淚弄濕了顧持鈞的棉質睡衣。

「阿斯你怎麼了?作惡夢嗎?」顧持鈞伸手抹去他臉上的淚,認識徐斯以來,他一直都是很成熟的模樣,偶爾有調皮孩子氣的時候,也有突然很感慨而緊緊抱住他的時候,但他還沒看過徐斯哭。他長長的睫毛上沾滿淚水,很令人心疼。

「沒事,我作夢了,夢到以前在美國的事情。有沒有嚇到你? 」徐斯抱了抱懷裡的人。

「還好啦,你哭起來挺美的。」顧持鈞笑了笑: 「你夢到啥啊? 這麼傷心? 」

「嗯。我們先起來吃早餐好不好? 」徐斯說: 「我答應過你要告訴你初戀男友的事,你想聽嗎? 」

「你夢到他了? 你確定我聽了不會揍你 」顧持鈞有點不爽,睡我旁邊卻夢到別人嗎?

「沒有,沒有夢到他。但是跟他有關的事…我看我還是別說好了,省得被揍。 」徐斯說著轉身準備下床去作早餐,被顧持鈞從後面一把抱住: 「你這人,我沒跟你算帳,你倒鬧起來了?你在我身邊還夢到美國的事?!」說著手在他腰間哈癢,惹得徐斯哈哈大笑東躲西躲的。看他笑了出來,顧持鈞放心了許多。

「你早餐作好吃點啊,不然我不原諒你。」顧持鈞撒嬌的說。徐斯捏了捏他臉,心想顧持鈞總是能讓他從各式難過中迅速的好起來,而且如此輕鬆自然,好像什麼都不會嚇走他,什麼都可以跟他說的感覺。

這時天已經亮了,陽光照進門前的小玫瑰花園,睡在一樓的波斯貓也懶懶的起床了,這位萊奧諾爾公主閒閒的晃到廚房看看徐斯在做什麼,又閒閒的晃到沙發看光著腳縮在沙發上滑手機、等早餐的顧持鈞在做什麼。顧持鈞看到她過來,放下手機想抱她,萊奧諾爾公主淡淡的看了他一眼,竟然沒有拒絕,也許她看這位小美人在這住了三天多有了,很親切甜美,跟另外那位冷冷的男主人不同,讓她稍微願意放下公主的矜持跟人親近。

顧持鈞驚喜的抱起了貓,快步走到廚房:「阿斯、阿斯,你看,她讓我抱了耶。」

「哇,我在這住了快三個月了她都不理我。」徐斯拿著鍋鏟走了過來,看著一人一貓。

顧持鈞抱著一隻漂亮的波斯貓站在廚房門口,對著徐斯綻開了一個燦爛的笑容,陽光從長窗透了進來,照得屋子裡暖暖的。顧持鈞背後的窗戶看出去正巧是前院的小玫瑰花園,花園裡白色、粉色、紅色的花盛開著。很久很久以後,徐斯都還常常想起這一幕,顧持鈞好似站在漫天花海裡,抱著一隻貓,笑出一雙桃花眼。就是在那一刻,他真的希望能和顧持鈞,這麼溫暖這麼親密的一直過下去,過一生。

吃完早餐,徐斯說家裡菜沒了,趁著周六,去小鎮的菜市場逛逛買點新鮮肉類,乳酪,當季蔬菓等等。

小鎮的市場很可愛,法國人賣菜很有朝氣,滿面笑容,徐斯法文比較差一點,有些菜名不會說,顧持鈞在一旁幫著翻譯,談天,小販們熱心的建議菜的作法,徐斯很認真聽,顧持鈞很認真補充翻譯,倒也其樂無窮。

走了一陣,兩人在一家小咖啡館坐了下來。秋冬天的時候,法國人很愛坐在露天的位置曬太陽,一坐就一二個小時。顧持鈞剛來法國時,不怎麼習慣坐路邊吃東西,總覺得不夠乾淨,但來得久了,一方面入境隨俗,二方面法國空氣真的很好,便也開始喜歡露天邊吃東西,邊曬太陽。

兩人啜著咖啡,顧持鈞靜靜的看著徐斯好一會說:「什麼時候跟我說說早上的夢?」

徐斯牽起顧持鈞的手,一根手指一根手指的玩著,想著怎麼開口。

「他是我在柏克來的學長,不同系,我電機,他資工。我去美國的時候,跟我爺奶說了,不用人跟,我會自己照顧自己,我想訓練自己獨立。」徐斯緩緩的說著。

那時候,徐斯一個人單槍匹馬的跑去舊金山唸大學。剛到的時候,沒什麼朋友,他又慢熟不主動,開學大半個月沒跟哪個同學走得比較近,苦悶的時候,便一個人跑去打籃球。

加州打籃球的風氣很盛,課堂上大家功課重,主動攀談的人少,但到了球場氣氛便熱絡許多,學長便是那時候出現的。

雖然徐斯十八歲時模樣還沒完全長開,但已經是一個極為斯文漂亮的青年。幾場球下來,學長很主動的接近他,和他談天,吃飯,帶他逛遍舊金山。學長小學的時候就隨父母移民美國,在灣區長大,當地朋友很多,他帶著徐斯一起去黃石公園露營,去太浩湖滑雪,年少的徐斯慢慢的喜歡上他,但不敢說什麼。徐斯從中學時就知道自己喜歡男生,但從來沒跟人說過。他從小跟爺奶住,上學放學都司機接送,沒太多朋友,他也從來沒想過跟別人討論這件事。在徐斯心裡,只有那個住法國的表哥似乎是喜歡男生的,但那是法國,跟他住的國家是不一樣的。

當學長主動吻了他的時候,他很驚喜,原來他真的可以跟男人談戀愛。他還記得,那時候學長大笑說,徐斯,舊金山可是同性戀大本營啊,這有什麼。

徐斯有一種解放了的感覺,彷彿進入了一個新世界,原來他也可以作自己。他開始跟學長出雙入對,大家都知道他們是一對。雖然不明說,但也沒遇到過歧視或排斥。學長長得比徐斯還高,一雙劍眉英氣十足,個性活潑,人緣很好,到處都是朋友。徐斯常跟他和他朋友一起出去,大家都很照顧他,徐斯開心極了,童年時期和中學時期都孤孤單單的他,在異國有了一群熱熱鬧鬧稱兄道弟的朋友,和一個熱情隨和又温暖的愛人。

在第一次親吻的兩個月後,學長帶他去優勝美地露營,在月光下說服了他。

徐斯少年時便知道自己喜歡男人,但還不清楚怎麼跟男人在一起,十八歲時的他,便順著學長的心意,張開了自己的大腿,初嘗人事的他,在月光下顯得異常迷人。

露營回來後,他和學長往來更密切,學長甚至帶他回自己家,簡單介紹說是學弟,但背著父母在房間和徐斯擁抱,兩人陷入瘋狂的熱戀。

沒多久學校要期末考,徐斯熬了好幾個大夜唸書,他對自己的要求是全系前三名,這陣子學長找他找得太頻繁,電機系大一的課非常重,不像大四的學長那麼有彈性,為了多和學長約會,他只好熬夜唸書。

有一次,他和學長做完後第二天發燒了,可能是考試太累感冒了,也有可能是那天學長沒戴套,他又熬夜抵抗力下降引起一些感染,但總之,看了醫生吃完抗生素後便好了。

問題在看醫生那天,他發燒人很不舒服,學長陪他去醫院,卻硬是要頭昏腦脹的他拿出信用卡自己刷醫藥費,說是怕家裡人看到帳單會問他等等,渾身不舒服的徐斯只好照做。

然而徐斯的信用卡也是家裡人、也就是爺爺的附卡,徐斯一刷奶奶便看到簡訊了,第二天緊張的打來問怎麼去醫院了。徐斯只說讀書太累感冒了,要奶奶別担心。心裡想著,學長怕他家人知道,怎麼就沒想過我家人也會知道呢?

從那天起,徐斯開始覺得學長不太對勁,似乎… 有點自私? 總之不如一開始自己認為的那麼好。

他再冷靜的想一想,每次的約會,似乎都是他配合學長的時間,就算他要應付沉重的第一次期末考那時,學長還是拉著他約會,還跟他說考試有什麼重要,能畢業就好,也沒問過徐斯自己怎麼想,或關心徐斯在意的是什麼。

這種想法在心裡發酵,慢慢的他不再像從前那麼事事聽學長的。

然後有一天,徐斯問學長,我可不可以試試做進去的那個人? 初戀的少年徐斯,不清楚換號的困難,只是好奇又帶了點執抝,想証明學長也會願意為他做點什麼。

第一次問的時候,學長說,寶貝,你長得這麼漂亮,本來就該是讓我進去的啊,別想太多,你這樣很好。

第二次再問,學長敷衍的說,不要啦,我覺得我們這樣很好,徐斯問為什麼不能試試? 學長說沒有為什麼,就是不要,甚至開始不耐煩。

於是徐斯開始上網去搜索,想弄明白所謂的零一是如何決定的等等,他慢慢有點了解,就跟自己喜歡男生一樣,也有人是天生只喜歡當零或當一的。他想學長可能不是因為不愛他而不願意,而是真的天生是一,他開始想是不是該學著釋懷。

有一天,徐斯跟學長約在學校附近酒吧,他因為下課時在跟教授討論問題耽誤了些時間,等他到的時候學長已經到了。學長站在吧台的位置,背對著酒吧側門,正跟一個籃球球伴聊天:「那徐斯最近有點煩。本來以為他長得漂亮又乖,剛來又沒什麼朋友,很好應付,結果也花了我兩個月才搞上手。啊沒想到他在床上也那麼乖,一點都不來勁。現在才還跟我說要換號?!有沒有搞錯啊,早知道我去泡那個誰,聽說他在床上那個騷勁啊,嘖嘖。舊金山到處都是GAY 啊,徐斯以為我真的差他一個嗎,排隊等著跟我上床的人不知道有多少,還想著要換號不讓我操,靠。」男人間的對白有時直接的可怕。

學長對面的球伴跟他連使眼色,學長轉頭看見徐斯一愣。徐斯臉色鐵青,轉身就走。

「徐斯,你等一下,我不是那個意思,我們談一下。」學長追了出來。

徐斯大踏步的走了,頭也不回的。出國唸書這半年,苦悶的時候他沒哭,一個人孤單的時候他沒哭,爸媽忘了關心他他沒哭,這時候他卻忍不住流淚,原來他的感情,在別人眼裡不值一文,學長在背後談起兩人的關係,是如此的輕賤。

他青澀的初戀,他第一次嘗試把真心交給別人,卻被扔在地上訕笑。徐斯這輩子,還沒有這麼丟臉過。他對自己太失望了。舊金山常常起霧,徐斯覺得自己的人生也像走在霧裡,遠遠看不見何處是這霧的盡頭。

之後他變得更孤僻,不再去球場,遠離前男友的朋友圈,還搬家換了房子住。每天就專心唸書,唸到了電機系書卷獎還不夠,還跨系輔修資工與物理,以至於畢業時拿了一個學士學位,又拿了二個輔修証明。

他發誓,以後在所有的關係裡,他都要佔主導地位,這輩子再也不任人擺佈。

隔了好久以後,有人嘗試追他,他也試過交往,也試過上床,但他找不回曾經有過的那種單純的心動,單純的慾望發洩他很快就膩了。於是他乾脆放棄,讓自己習慣一個人獨來獨往,又回到從小到大的生活漠式。

徐斯把故事說完了,顧持鈞緊緊的握著他的手,那是他無法想像的徐斯,令他心疼無比的少年徐斯。從小爸爸媽媽都不在身邊,養他長大的爺爺奶奶自己也很忙,等到第一次有了親密愛人,卻又是這樣。他在心裡嘆了好大一口氣。

「今天早上,我夢到我又去優勝美地露營,但這次只有自己一個人,很冷,霧很大,我找不到回營地的路…」徐斯的眼神很灰暗,彷彿回到四五年那個很陰鬱的自己。他也不知道,明明很幸福的現在,為什麼會夢到當年的事情,是因為壓在心裡太久了,現在放鬆了,覺得有人懂了,所以安心的把心裡的陰影放出來嗎?

「那時候你幾歲?」顧持鈞問。

「十八快十九歲吧。」

「你現在二十三歲了,你長很大了呢。」顧持鈞拉著他手摸著自己的臉: 「而且你遇到了我,我媽說我是來報恩的小太陽,專門溫暖人心的。」

顧持鈞對著徐斯吹了口氣:「呼~呼~你看我把你夢裡的大霧吹散囉,太陽出來囉。」

今天楓丹白露鎮的天氣很好,太陽蠻大的。法國最舒服的天氣,就是這樣大約十多度的氣溫,空氣涼涼的,可陽光很溫暖,人們走路時都會靠有陽光的那面走,享受這種不熱的陽光普照。

徐斯和顧持鈞坐在路邊的咖啡座,腳邊放著剛剛買的一大籃菜。徐斯緊緊的摟住顧持鈞,覺得自己何其有幸能遇上他。

「鈞鈞,你跟我去見我家人好不好? 」這麼些年,徐斯除了表哥,從沒跟別人說過這件事,顧持鈞是第二個。

「家人? 好啊,什麼時候?」

「下下周,諸聖節的時候,學校說我們放一周假。」徐斯開始笑瞇瞇起來,想到顧持鈞願意去見他家人,他就很開心。

「一周回上海太趕了吧?」顧持鈞說。

「去香檳區,我表哥在那裡,我們去他的酒莊玩。」徐斯笑吟吟的說。

 

2022/2/16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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