章泯講完電話,坐在上海家中的客廳裡,一時思緒紛至沓來。沒有想到小鈞這麼快見到了路洵,也沒有想到他們馬上知道了小鈞是他表弟,更沒想到路洵會說還很想他。

 

剛剛他在電話上對著路洵大哭,他自己都很意外。多少年沒這樣哭過了?

 

現在冷靜了下來,他忽然回過神在想,路洵說"很想他"的意思是什麼? 是想復合嗎?? 當年的事,他都原諒自己了嗎?

 

果要復合,自己不會又搞砸嗎? 不知道那二十多年不認自己的父親,二十多年不聞不問後來又要人叫他媽媽的母親,和現在有了隔閡的養母,會不會對這段關係做出什麼事來?

千頭萬緒不知從何理起,他又站了起來走到臨江的窗邊,看著窗外的黃浦江。

路洵,見了你,我就再也撐不住了。見了你,我就再也無法忍受沒有你的日子。

路洵,如果見了面卻沒法在一起一輩子,如果見了面後又再一次失去你,我會瘋掉。

路洵,我好害怕。

路洵,我該怎麼辦好? 路洵….

他手緊緊抓著落地窗簾,忍不住把窗簾都捏皺了。

路洵掛了電話,一轉身就看到兩個年輕人在門口探頭探腦的看著他,一臉緊張又好奇的樣子,特別是顧持鈞,那眉宇間幾分章泯的神韻,總是讓他忍不住多看一秒。跟章泯講完電話闡明心意後,路洵莫名有了一種"章泯的表弟就是自己表弟"的家屬感,走過來揉了兩下顧持鈞的頭髮:「看什麼看? 想你表哥啦? 」

徐斯臉頓時黑了下來,這洵表哥愈來愈不像話了,趁他在為兩位表哥擔心時來這一下,他擋都來不及擋。他一把把顧持鈞拉入懷裡: 「表哥,你想小泯哥哥就快去把人追回來,不要對鈞鈞動手動腳的。」這句話他昨晚在酒窖裡就想說了,念在他那時正在傷心所以忍耐下來,今天又來一次,實在忍不住了。

路洵呆了一下,突然大笑起來:「小子你想太多了,我對小孩沒興趣。」徐斯脹紅了臉,氣得說不出話來,拽了顧持鈞扭頭就走。顧持鈞看徐斯難得的發起小孩脾氣來,笑得不行,又是親又是抱的才把他慢慢哄笑。過了好一會兒,三個人才坐回餐桌吃早餐。

「所以? 你們現在怎樣?」顧持鈞問。

「他說好,想跟我一起喝我們以前一起釀的冰酒。 」 路洵笑笑的說,顧持鈞和徐斯這時才注意到他的眼睛有點腫腫的,應該是剛剛有哭過。

「那? 是你要去找他? 還是他來找你? 」徐斯問。

「還沒說好,我想他需要平復一下心情,剛剛他在電話裡大哭了。」

聽到章泯大哭,顧持鈞很驚訝,印象中章泯總是温文儒雅、冷靜理智的,很少見他情緒激動。

「那你跟他說你的心意了嗎?  」顧持鈞又問。

「我說了我很想他。 」路洵說。

「就這樣? 」

「不然呢? 還要說什麼?我說想他,他就明白了啊。 」路洵奇怪的問。

「沒說你很愛他,你為他收了一整牆出生年份的酒?問他要不要來看? 」顧持鈞說。

「這個我想等他整理好心情,願意來這裡的時候再當面跟他說。」路洵喝了一口柳橙汁,好整以暇的說著。他都等了三年了,不差再等一下。他想好了,如果過了一週章泯還沒決定要過來,他就殺去上海找人。

顧持鈞直直的盯著路洵看了兩秒,嘆了口氣:「這樣拖下去什麼時候才能見到面? 你也哭了,他也哭了,錯過三年,還不夠久嗎?」顧持鈞是水裡來火裡去的個性,愛就愛了,覺得愛就是要說出來,表達出來,不然對方怎麼會清楚呢?

徐斯在一旁很認同的點著頭,心裡想我連私人飛機都幫你們找好了,你倆還在磨蹭。算了,省錢。

顧持鈞想了想,拿起手機飛快的打了幾行字送了出去。沒有五秒鐘,電話又響了,顧持鈞接了起來,故意大聲的說: 「小泯哥哥,昨天有人趴在我肩膀哭好久說很想你耶,你要不要來處理一下? 」說著看了路洵一眼,又低聲的說:「而且啊,因為我們倆長得有點像,他有時候會一直看著我。我覺得他真的很想你啊,小泯哥哥。」聲音小小的,但周圍很安靜,徐斯和路洵也都聽見了。

 

路洵沒想到他來這招,一時哭笑不得。

 

「洵表哥,小泯哥哥說要跟你說話。」顧持鈞把手機遞了過去。

 

「洵,上海一週只有一班飛機飛巴黎,而且我才剛從法國回來,手上很多事…我先去叫秘書去看一下機票再跟你討論,讓我想一下,好不好? 」電話那頭章泯有點慌,他聽到顧持鈞說,路洵哭著說想他,心都亂了。

 

路洵看了徐斯一眼,温柔的說:「慢慢想的,別担心。而且,你不用訂機票,徐斯備好飛機了,我先去找你好不好?你來不了的話,我就在上海陪你。」他聽出來章泯想來找他,想起從前的他也常這樣,想要什麼不好意思直說,總是猶豫。他想,如果章泯還是想他,只是需要更多勇氣,那麼便由他來給吧。

 

章泯聽著他温柔的聲音說要來上海陪他,忍不住眼睛一熱:「好,我等你電話。」聲音不自覺的帶著撒嬌似的鼻音。

 

路洵聽到他像在撒嬌,心裡一片柔軟。章泯跟從前一樣會不自覺跟自己撒嬌,卻也跟從前一樣想要又不敢直說,怎麼老是這麼令人心疼又這麼可愛呢。

 

「恩,等我,我去找你。你別想太多好不好? 」

 

「好。」章泯在電話那頭點了點頭。

 

掛了電話,轉頭跟徐斯說: 「幫我打個電話給王叔,我來跟他談專機的細節吧。」

 

周一早上,王叔回報說,灣流飛機最近太受歡迎了,要飛要至少兩周前預定,雖然徐家是灣流的客戶,但最近真的沒有可以用的飛機。王叔找了大使館的朋友幫忙,找到一架獵鷹2000EX,法國戰鬥機廠商達索生產的私人飛機,這架機上座位只有五六個,但有一個獨立的睡房,也有機上可使用的網路設備。如果章泯有什麼緊急的公事要處理,在飛機一樣可以辦公、累了也可以睡覺。兩位少爺當場決定了這架,兩天後起飛。

「表哥,所以是你要留在上海,還是直接把人接回來?」徐斯問。

又是徐斯、路洵、顧持鈞三人的早餐時間。剛剛路洵已經傳訊跟章泯說,班機法國時間周二起飛,到上海是周三晚上。章泯只說知道了,會盡量去機場接他。

「小泯沒說啊,我不想逼他。反正我都可以,葡萄園的事我已經交代好工人,我離開個幾個星期也沒問題的。」路洵說:「我答應了讓他慢慢想的。」

「那如果他一直沒想好,或一直不開口,你們就這樣耗著? 」徐斯說。

路洵一時語塞,他只想著去了再說。

「表哥啊,你們算復合了嗎? 」顧持鈞問。

路洵一愣,突然想到,他只跟小泯說很想他,說想去找他,但根本沒開口說想復合,小泯應該是因此又開始胡思亂想所以才猶豫吧?可是,他又不想在電話上隨意的說復合,總覺得要鄭重一點。

怎麼辦呢?

法國的周一早上,是上海的周一傍晚。

上海浦東金茂大樓的會議室裡,章泯正在努力的把最近的重要會議都開完,開會時公司的手機交給了秘書,私人手機則轉了靜音放在公事包裡。

路洵打了章泯的私人手機沒人接,又問顧持鈞要他公司手機,結果章泯的秘書接了起來說:「張總正在開會,請您留下姓名和聯繫方式,我待會會跟總經理報告您致電過。」

路洵放下手機,走到了後院。這裡擺著一些桌椅,對著葡萄園的方向。葡萄都採收完了,留下一些他刻意不採想試著等看能不能再有一批結霜葡萄好釀冰酒。遠遠望去有些起伏的山巒,秋天裡葉子都黃了,一大片金黃色的樹林在早晨的陽光下閃閃發亮。

他想起多年前,他和章泯在這裡一起坐著吃早餐,看風景。章泯當時笑著說,真想在這裡一直住下去,好舒服好美的地方啊。然後那晚他便在這裡抱了他,他還記得章泯那緊張的樣子,在他懷裡從一開始的僵硬害怕到最後整個人癱在自己身上,纏綿又深情的吻著自己。他一直都知道,他的小泯有很多的害怕和顧慮,可他又是一個最嚮往自由與愛的人。小泯的糾結和矛盾,來自於他的本性和他的家族教育其實是背道而馳的。認識了顧持鈞,他才清楚看見,一個自由奔放版本的章泯可能是什麼模樣。

正想到這裡,路洵電話響起來了。

「洵,我剛在開會,沒聽到。你找我? 」章泯說。

「對啊,會都開完了嗎? 」路洵問。

「差不多了,晚上還有一個會,明天還有三個,應該你到之前能開完,我可以來得及去機場接你。 」章泯不知不覺的把路洵的到來放在第一位,全力的想在他來之前把工作做完。可就是下不了決定要不要去一趟法國,總覺讓路洵來上海找他是一回事,但跟著人飛回法國又是另外一回事。

「這麼多會? 別累著了。」

「我會注意。你呢?找我什麼事?」

「小泯,明天會都開完了的話,跟我回法國一趟好不好? 」路洵說。

「啊? 」章泯有點驚訝,不是說讓他慢慢想要在上海喝酒還是在法國嗎?

「好不好? 小鈞和徐斯都在這裡,你就當度假,我們一起喝酒。」路洵熱切的說著。

章泯一時有點當機,好像高中時第一次有人要約他出去,他一時不知怎麼回應那樣。剛剛還在會議室裡大殺四方的章總,現在對著電話不知所措。

路洵嘆了口氣。「沒事,你快去吃飯,準備下一個會吧。」路洵笑笑的,看著眼前的葡萄園和秋日陽光,突然覺得也許該試著霸道一點。

此刻獵鷹2000EX私人飛機正飛過北極圈上空,窗外一片黑暗。路洵坐在飛機上,清點著東西:玫瑰花、香檳和自家酒莊產的一些紅白酒,再過幾個小時飛機就要降落上海浦東機場了。但是路洵剛剛收到機長報告,上海浦東機場上方雷雨交接,不確定能否準時降落,到時候會在上空盤旋,或迫降其他機場。他拿了手機用機上WiFi 發訊息給章泯,讓他先別急著出門,說可能會晚到。

章泯今天迅速開完三個會,要衝回家洗澡換衣服時,才發現有秋颱,傍晚開始起風,還下起暴雨來。這兩天他忙著開會及交待工作,沒注意天氣預報,沒想到早上還好好的,下午就變天。他收到路洵的簡訊,有點担心,回家沖了個澡換套衣服,拿著平常出差用的提包就去機場了。

此刻的章泯,坐在機場貴賓室裡,望著窗外的風雨心裡有些忐忑不安。他回想著,路洵上一回見到自己是什麼時候?應該是他們說好章泯先回國處理集團的事,然後路洵準備來開公司那時吧?章泯苦笑起來,算起來都超過三年了。

這些年,章泯覺得自己老了。雖然他身材保持得很好,但總覺得自己沒有以前好看。吃飯、運動、健身,他一樣也沒落下,而且應酬很克制。自那趟長達三個月的旅行回來後,他愈來愈不喜歡這種社交場合,能推就推,人家都說他是最深居簡出的老總。他看著機場玻璃上倒映著自己的臉,突然有點後悔,剛剛應該去修個頭髮,敷個臉再出門的。等一下路洵看到自己,會不會嚇到,怎麼蒼老這麼多?畢竟,都快四年了,誰能不老?

等了好一陣子,沒有班機的消息,路洵也沒有再傳訊息來,章泯站了起來,想去前台問一下服務人員。這裡是私人飛機專用的貴賓室,應該有即時消息才是。

他現在身上是一件白色T恤和休閒褲,最近太忙頭髮長了點,沒長到要綁起來的程度,但跟當年認識路洵時的寸頭完全不同,看上去就是一個斯文好看的男人。他一站起來,便有服務人員走了過來。「那架獵鷹2000還不能降落嗎?

「那架飛機因為比一般客機小,要躲避暴風雨引起的亂流,只能想辦法提升高度。但它在雲層裡忽上忽下,現在又有閃電,剛剛小小失聯一下,不過應該馬上會恢復通訊的。

失聯? 失聯是什麼意思?章泯忍不住直接打了路洵電話,理論上機上有WiFi,至少微信電話可以通。但不知道衛星電話能不能用。

結果都打不通。

章泯忍不住打了顧持鈞電話,那頭是下午三四點,顧持鈞一聽班機失聯也緊張了起來,可他們那邊也聯絡不上飛機。

章泯急的在貴賓室裡走來走去,服務人員一直勸他別緊張,預報說暴雨不會太久,應該等一下就能聯繫上了。他走來走去忽然想到前陣子開會,好像跟什麼外交部還大使館的人換過名片,會不會有人能幫忙。他回到位置上,拿出提包翻了個遍,結果沒找到名片,卻掉出了自己的護照。

他拿起護照,瞬間閃過一個念頭: 「如果真的出了什麼事呢? 還糾結是他來上海還是我去法國嗎?

他打開護照夾,從最裡面的夾層取出一張照片。這張照片,三年來曾陪他回過法國,去過義大利,走過撒哈啦,見過此生最多的星星,又陪他去過西藏,匍匐在對拉薩的朝拜裡,隨著他轉山。不管出差或旅行,到世界任何一個角落,他都帶著這張照片,不就是希望照片裡的人陪著他去這些地方嗎? 而今這個人就要來了,他卻不敢一起走?

「先生,章先生? 」服務人員叫著他。「飛機聯絡上了,正在跟塔台聯繫準備降落。

「等一下可以直接帶我去停機坪接人嗎? 」章泯說話時,才發現自己的聲音在發抖。

飛機降落的時候,風雨已經小了一些,但仍然算得上大雨滂沱。章泯坐著小巴過去,貴賓室的服務人員拿著一把大傘隨行。專機降落的閘門有點遠,章泯遠遠的看見機場人員穿著雨在架登機梯,周圍幾盞明亮的機場照片刺得人幾乎睜不開眼。梯子架好後,飛機艙門慢慢打開,路洵穿著黑色大衣,手上披著件毯子,一旁有機組服務人員幫他撐著傘。停機坪風很大,路洵頭髮被吹得亂七八糟,讓他多了些不羈的味道。

十一月的上海晚上很冷,浦東機場地處偏僻,旁邊就是黃海,平常就有海風,今天又是颱風又是暴雨的,冷得讓人直打哆嗦。

章泯看到路洵出了機艙門,有點淚眼模糊起來,這個他將近一千個日子以來,天天在夢裡相見的人,終於出現在面前。而剛剛只是短暫的失聯,都讓他緊張到心臟快從胸腔跳出來。現在看到人了,他忍不住往路洵跑過去。

路洵也看到章泯了,他大踏步的奔下梯子,章泯往前撲進他懷裡。路洵被章泯嚇了一跳,雙手一張用毯子把人給包入懷裡:「怎麼啦? 」大雨傾盆,幸好兩把大傘還擋在頭上。章泯繃緊的神經放鬆下來,眼淚再也克制不住,嘩啦啦的掉了下來。他看了看身上的毛毯,哭得更兇了,這是和路洵去北非撒哈拉沙漠玩那次,他們買的摩洛哥藍手工編織毯,後來每回他在路洵家窩著讀書時,最愛蓋這條毯子,又輕又暖又漂亮。

「怎麼哭成這樣? 」剛剛和塔台失去連絡時間不是太長,而且是斷斷續續,機長沒仔細說,路洵以為只是訊號不太穩而已。他不知道實際上失聯有三四十分鐘的時間,地面的人都急死了。

章泯緊緊抱住他的腰: 「你剛剛失聯嚇死我了。」

「啊? 」路洵抬眼看了一下工作人員,他們才說剛剛有半個多小時一直連不上塔台,地面的人很緊張。

路洵恍然大悟,拍了拍章泯的背:「沒事了,別怕。」

章泯忽然發現旁邊工作人員還不少,連忙鬆開了路洵,退後一步。路洵看著眼前的人,瘦了、有點憔悴,但臉上脫去了當年的嬰兒肥和少年氣,多了幾分耐人尋味的神秘感和脆弱感,帶著霧氣的眼睛充滿了故事,彷彿能把人吸進去一般。路洵心跳快了起來,章泯似乎比記憶中更美了。特別是哭起來,叫人心碎,路洵貪戀的看著他,想著自己怎麼忍得住三年都不聯絡呢?

「別一直看我,我變老了。」章泯不安的說。他這侷促的樣子,又好像當年剛認識時,一樣的拘謹沒自信。路洵心疼了起來:「哪會,你變漂亮了。」低頭就想吻下去,章泯輕輕的側過臉去,路洵變成親臉頰,章泯小小聲的說:「洵,這裡不是法國。」旁邊還有撐著傘的工作人員在呢。

 

他笑了笑,至少章泯沒有拒絕他。「風雨這麼大,我們就不去專機貴賓室吧,先上飛機休息一下,這裡冷。他們要加油跟檢查飛機。」說著拉著章泯的手走上登機梯。

 

章泯感受到路洵温暖的大手緊緊的牽著他,感覺剛剛懸在半空中的心終於放下了。曾經以為他不會原諒自己,曾經以為這輩子再也見不到他,沒想到還能這樣牽手、擁抱。

 

章泯忽然想起在巴黎時見到顧持鈞和徐斯的樣子,也許老天讓他倆一見鍾情,是為了再給自己和路洵一次機會。否則哪有那麼巧,兩個表哥在一起,兩個表弟也遇上了呢?

 

是不是,命中注定要再次相遇的呢?

 

2022/3/11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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